无意趣（六）
杭州一日比一日热闹，西湖湖面的清雾在人来人往中很快散了。嘉世今年很大手笔，在水面上铺了六道浮桥直入湖心画舫，登船的口子站着一个模子出来的姑娘，水嫩袅娜，笑容清甜似菱角。画舫装不下多少人，专门有几个先生提着笔登记，录上姓名的被嘉世弟子引着上船。有些拖家带口的门派不得不减少人数，乱成一团。
黄少天和叶修慢悠悠地溜达过来，在堤岸上就瞧见那边，黄少天折扇摇啊摇地挡了大半张脸，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露在外面。他从嘴角往外挤字，“老叶，瞧瞧那边姑娘，难为陶轩如此闲着没事找这么些个美人，这几天下来怕是美人们脸都僵了，真叫人心疼……”“心疼？”叶修自眼尾向上一挑，黄少天霎时噤声，暗自气恼。自古英雄难逃美人关，这美人若是个大老爷们也一样，想到“大老爷们”黄少天冒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扭头装作没这回事。过了几霎才反应过来，分明是美人两字更冤。
他瞟一眼身旁的人，叶修穿得随意，玄色麻布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罩着，没穿里衣，抬抬手就露出手腕来，精瘦苍白，白到在太阳底下像是会发光，而松松系在后颈的长发如鸦羽般漆黑，人似水墨画中走出来一般。黄少天刹那间原谅了自己对美人二字的无礼。
叶修报了名头上去，来迎的不是嘉世弟子，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小姑娘盈盈一笑，柔声细语地道一句“二位少侠，这边请。”说罢迟疑一瞬，福了一福。黄少天摇着折扇暗笑，小丫头还不够看，来这里的都不简单，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了心思危险得紧。叶修瞄了瞄黄少天，暗道不怪小姑娘恍惚。剑圣今日披着青色外袍，腰间压了块白玉佩，搭着乌木簪，手中折扇上是溪山秋色，尤其那一双眼，澄如秋水，浅似秋水，清亮到显得轻佻。光阴在他身上不留痕迹，偷偷躲于眼底，可那一双桃花半开的眼，又太不像这武林里的人。
世事如沧浪之水，江湖里清浊混为一谈，抱持一颗七窍玲珑心不惹尘埃谈何容易。何人能有这样的占了春色三分的眼睛。
“咦？”不急着上船去，黄少天倚着栏杆剥莲蓬，“老叶，你看那人。”他遥遥地指向对面船上竹青色外袍的一人，该人身形修长，八风不动地半靠船舷抄着手。叶修定睛一看，“这是王大眼儿吧，不在家带孩子跑出来凑热闹？”黄少天也觉得奇，喻文州私下里跟他说过，王杰希操得是为人父为人兄为人师的心，每日怕是要为微草愁白三根头发，今日竟一个人在这里，不见其他人。这微草魔君、天外散仙的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来做什么。王杰希看见了他们，遥遥点个头抄着手踱回座位，画舫上摆了软垫，武林中人大多席地一坐，没个穷讲究，偏他一个养尊处优，黄少天不禁翻了个白眼。
一艘小船别出心裁地划过各个画舫，围着湖心那一片小舟聚集的岛屿环行，茜红纱下影影绰绰一位盛装女子，身姿曼妙，容色端妍，一开口清丽婉转，隐有玉碎清越之音。“嘉世是傻了吗？”黄少天失笑，今日还不知要有多少血洒西湖，搞这附庸风雅的一出。叶修给他剥莲蓬的手食指向上指天，不接茬，黄少天纳闷地眨眨眼睛，突然一个激灵，慌忙假咳几声掩了失态。那一叶小舟经行他们的画舫，船上美人暗送秋波，给黄少天抛了个媚眼，叶修在一旁黑了脸，黄少天得了美人青眼，吓得小臂上窜起了鸡皮疙瘩。
此时东首画舫出来个声洪如钟的汉子，听他说道：“各路英雄抛别门户之见，齐聚于此，实乃武林之幸。嘉世忝为东道，愿与天下豪杰共襄盛事，见证盟主之位归属有识之士。然另有一事相请，近来有心怀叵测之人，欲行不轨之事，搅乱如今清明世道。嘉世虽小，亦愿出绵薄之力，故发此英雄帖，邀我辈侠义之士同仇敌忾，同护天下太平；亦盼得见后起之秀。还望今日诸位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黄少天听到这里没了耐心，自嘲地笑笑，全是讥刺的意思。点到为止，不伤和气，说的可真是好听，这场大会背后是什么，英雄帖发了又是想要讨伐何心怀不轨之人，在场的人，清楚的屈指可数。叶修垂着眼睫，看不起波澜的水，静静地听那汉子的话。他有时看黄少天也用那种眼神，目送着江水不断地向东逝去一般，无悲无喜，似悲似喜。像是他心中有千山万水，命运听他的安排，许了他未来柳暗花明。叶修那样看他，笃定他必将一路与他并肩，直至他们中的一人身殒魂消。黄少天想问凭什么。他也踏过很多地方，见过天地了，心还是不大，塞着蓝雨和一个叶修已经觉得挤了，没空装什么天下。他只想放肆地、浮光掠影般快活一次。
不问什么是非。逍遥直到白头。
叶修感知到他在想什么一样，将剥好的一手心的莲子喂了一个给他。黄少天舌尖和心头都是莲心淡淡的苦，他咬叶修的指尖，获得意料之外的一个溏心蛋蛋黄样的笑。他不甘心地放过叶修的手，意识到了自己到底多没骨气。
叶修多笑笑，他的命也给他。
湖中小船上两个人打得开了花。先上场的多数修外功，一身横练功夫，硬碰硬没什么水准，倒也好看。一个络腮胡子爆了满脸的把脚下的小舟船板踏折了，跌入水中失了资格，做他对手的假和尚鼻血还挂在脸上，满是喜气地给四方鞠躬。黄少天心情不好，索性坦坦荡荡地幸灾乐祸，拍着手笑得开怀。半空中有谁大喝一声好，黄少天寻思着，怕是撞着个知音，眯着眼望去，船篷顶上坐个晃荡腿的人，劲儿劲儿地凑热闹。“嘿！张佳乐！”叶修啧了一声。“到底来了多少熟人啊，”黄少天起了兴致，四处乱瞅，叶修凑近，用气声说，“我没和你说，这些领路的小丫头里，小半是烟雨楼的。”黄少天拿折扇挡脸，“那那个最开始唱曲儿的？你别跟我说是苏妹子。”叶修顿了一下，“不是。”
看两眼就腻了，打得也不如先前好看。陶轩商人出身，处事滴水不漏，嘉世在每艘画舫上都摆了些酒水糕点，时令瓜果。黄少天捡了块咸蛋黄裹的糕，他偏爱甜一点的点心，可年少时跟着叶修江湖游走，硬是被带成了甜咸不忌。他嚼着糕，时不时呷口酒。粗人不讲究品酒，越烈越好，只有叶修另类一口酒都喝不了，黄少天是魏琛方世镜两个大混混带出来的，也喜欢极烈的酒。一口咽下去，从喉咙开始烧，烧得浑身发热，黄少天就喜欢这样。
叶修按他口味捡些糕点过来，黄少天性子上来，连灌好几口，清冽的酒液从嘴角蜿蜒而下，黄少天用手背蹭一蹭，薄唇上水光潋滟。叶修劈手夺了酒去，黄少天也不恼，双手撑着身子，目光越过湖心，看着天边漏出的几只水鸟和淡得看不见的云烟。喝彩声，叫骂声，打斗声，谈论声混成一片，黄少天看着天，面向轻柔的江风，渐渐地入了定。
也是心大，多少高手死于小人暗算，他年少成名，顶着妖刀、剑圣的名号，堂而皇之地在这儿入定。叶修只有乖乖地替黄少天护法，守着他不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这当口场上赢下来的少年瘦瘦小小，怯怯生生站在场中央，气势畏缩，底下乱哄哄的，小少年嗫嚅着说出想挑战人的名字，报台的敲着锣鼓喊出被挑战者。全场无声，叶修轻轻地吸了口气。“怎么回事？”黄少天刚刚结束入定，半睁的双眼里精光闪烁。“这小子，说要挑战微草王杰希。”武林大会目的是挑选武林盟主，微草亦正亦邪，向来不参与这盛会。再说王杰希何等人物，初出茅庐便扫了北方十八寨，微草在他手下稳坐京城，何处风雨飘摇都不可动其分毫。
“这，是高英杰？”，黄少天喃喃到，那厢王杰希风吹柳叶般落下立于船篷，脚下船只在水面上没激起一丝波纹。王杰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做好了准备。刚才没怎么注意的众人都从别人嘴里得知了高英杰的名字，此时一派哗然。武林盟主好大一个名头，自家内乱岂不让别人捡便宜。
抢先出手的是高英杰，少年咬着牙，下了很大决心。微草魔君与人动手从不带兵器，只凭一双骨节清晰，微微浮出筋络的手，夺了别人什么，自己就拿着什么。归隐的前护法方士谦以前跟着王杰希，有一个欠揍的爱好就是给王杰希递乱七八糟的兵器，没见王杰希对武器有偏爱，便是递给他一只酒壶也可以。以前张佳乐和王杰希比试的时候，方士谦还给送过扫帚。黄少天稍微溜了溜神，重定睛看去，高英杰不愧是王杰希亲传弟子，干净的一双手，悍然袭去。
王杰希左拨右推，信手拈来挡开高英杰的攻势，凭着绝顶轻功避开少年人的锋芒。高英杰步步紧逼，不太有自信的少年一双手一旦抬起来就变了个人，心神安定，进退有法度。两人交战速度很快，被掌风激起的衣袖纷飞乱舞。王杰希一双手像两只素白的水鸟，从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飞出来，高英杰唯有以力降巧，攻势越来越猛。王杰希很快就被逼到了交战区域的边缘，他脚下一点，腾空而起，一飞冲天。高英杰双手快速拍出，掌影遮天蔽日地袭来，不留一点破绽，仿若天罗地网。这没有名字的一招是王杰希的独门招式，高英杰未满二十，竟得亲传，身手如此了得。
王杰希进无可进，足尖擦着水面一掠回旋，轻飘飘一个转身站回船上。微微笑着看看高英杰，摆了摆手踏水而归，坐回原来的位置，抿了一小口酒。
师徒相争，王杰希居然落败，高英杰战意退去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呆呆伫立原地。半晌，一声叫好越过满座沉默而出，众人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纷纷喝彩起来。叶修和黄少天相顾无言，随后和着满座叫好声举起了酒杯。
敬王杰希——五圣之一，横空出世的鬼才，独自一人背负了微草近十年的王杰希。前教主林杰走时放心地将偌大微草置于他的肩头，如今他将声名默不作声地垫在高英杰的脚下。心中有赢的信念方能战无不胜，高英杰少了心障，方能一路顺遂。他一鸣惊人而来，满怀清风而去，从此魔君之名尽付与一句英雄老矣。
旧的传说再次陨落一个，新的传奇在旧故事的遗址上拔地而起。
他们举杯相敬，咽下一杯不知是什么滋味的酒，保持了缄默。对王杰希来说，评价都是误解。
“是文州？”叶修说。“是。”黄少天不愿多说，这是蓝雨的事。“可够热闹的。”叶修顿了顿，“我看轮回也在那边？”黄少天微微一哂，“那可巧。”突闻高喝，“王杰希你站住。”张佳乐袍袖一振飞身而下，一袭红衣浓烈似火，丝毫不顾及东道主嘉世的面子，直奔王杰希。魔君一眨眼间已至三丈开外，急急退避。徒留场上众人大眼瞪小眼，嘉世如今的门主刘皓一副咬到舌头的表情，叶修和黄少天再次相顾。叶修抿抿唇，轻轻一笑，“准备好，待会儿咱们也上去玩玩。”
呵，怕是要闹个鸡飞狗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