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不问是劫是缘。”

【原创gl】心上秋

最近连着考试,实在是很抱歉,我尽快更新。

这一篇是和我心友玩的游戏,我个人很想把它写出来,所以抽空先写了它,希望你们喜欢。谢谢。


心上秋

 

 

我也许会恨她一辈子。

 

我没爱过什么,恨意却泛滥。恨我扎根的那个贫瘠的城市,它的羸弱和满身尘埃同样烙在我身上,哪怕是再用力地往前走也摆脱不掉。能力和才华撑不起我的野望,那些渴望却助长了我如野草般疯长的恨意。离开那座北方小城之前漫长的十多年里,我不爱任何一个人,也没人爱我。

 

我妈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细眉杏目,温柔熨帖。我爸在国立医院做主治医师,工作上不顺心的事多,回家没个好脸色,我妈细声细气地哄了十年,最后浑不似她本人般决绝地转身走了。走得两手空空,也没要我。小学毕业后,我爸带回家来一个短发女人,她牵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缩在她身后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我爹喉咙像是被人扼过,紧巴巴的,“这是你姐姐,”他将那女孩儿推向我。

 

阿姨姓张,脾气不好,好在懒得和我装,也不强迫我叫她妈。我在家里来去无声,像个晃荡的幽灵,出来进去只有那扇老门咔哒一声打个招呼。我知道我爸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就像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妈。我只有这点像她的温柔,别人露半分为难,便知情识趣退避十里开外。整栋房子,和我说话的就剩我那个异父异母的亲姐姐,每天笑嘻嘻地替她妈妈把果盘送到我房间里来,我很少拿来吃,偶尔她收盘子看见水果少了一点,眼里就迸出些许光亮。

 

我爸她妈都喊她秋秋,要是我在场,我爸总是有点不自在,两个字落得字正腔圆,像是站在主席台上面对乌泱泱的群众,台下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冷冰冰的脸。我那时认定了自己一无所有,总是撑着张骄傲的皮,一切都按下来,像冰面下暗暗流淌的河。因为隐隐的不甘心,我抱着份脆弱的自负,谁也入不了眼。想来不受欢迎实属我自作自受,谁会愿意理会一个下巴朝天,阴郁而丑陋的女孩儿。

 

学校里同样很少人和我讲话,那时候老师怕学生早恋,都是男男和女女坐在一桌,我同桌是被台湾偶像剧和琼瑶阿姨共同养大的女孩儿,活泼肤浅,叽叽喳喳像麻雀,成天乱蹦哒。我时而很烦她,又时而看得有趣,我每日里说话的人只在座位旁边一圈儿,免不了和她熟一点。她过生日,想要一本写真集,我踩着柏油马路走一个小时,到书店里去买我没听过的那玩意儿。那时候正赶上偶像文化起头,两层小书店里专门腾出一个架子摆了各个明星的写真,一张张精致的脸斜睨或笑,风情万种。一本五六十块钱,结账时收银员头都不抬地瞟我,似笑非笑。抱着它推开玻璃门踏出去时阳光哗啦一下碎了满地,晃花了眼。我不属于这里,这个念头第一次窜进我的脑海,它像刀像铲,将我浅浅扎在故乡土壤的根系一根根切断。

 

人世太空荡荡了,所以人们要去爱,想回家。夜里路灯下小吃摊掉进碗里的眼泪,一多半供给遥遥的故乡。第一面油然而生的好感,出于同一片土地孕育出的同一种腔调。十三岁的我实在狠心,她让如今二十五岁的我在我出生的地方像高档西餐厅的筷子一样格格不入。

 

十三岁时我只想着向前跑,将不属于我的家,和那些每天都要路过我的人扔在身后。二十年里我拼命将身上每一处烙着过去痕迹的地方剜下去。我对未来的规划是一场永不回头的离家出走,我瞒住了全部的人。

 

也许除了她。

 

她不像张阿姨,眉梢没挑上额角,眼尾弧度钝钝的,很柔软,每天晚上扒着我房间的门框,露出双圆圆的眼睛,和我聊天。我不懂她图什么,不想多提我自己一句,然而面对那双温柔的、有一点像我妈妈的眼睛,又不忍心晾着她。这让我对自己感到气恼。她笑,笑起来眼睛打弯儿,嘴角旁边挤出两个浅浅的、只有爱笑的人会有的褶皱。

 

“雪花儿。”我名字里带个雪字,她执意要起个特殊的昵称,仿佛如此我们便多么亲近一样,我懒得反驳,雪花儿总比小雪、雪儿什么来得要好。她半个身子倚着门框,带点婴儿肥的脸整个露出来,“雪花儿再笑一个。”笑起来才好看,她说。好看个屁。我太了解自己长相,一双细眉,上眼睑几乎是一条直线,眼尾尖锐,愈加凉薄阴郁。又因为小学时候喜欢金庸,偷偷猫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读书,看坏了眼睛,稍微有点近视,视线永远擦着上眼皮。她蹭进屋来,托起我的下巴,笑眯眯地揉我的脸,“笑一个嘛。”大概是被她捏出了微笑的模样,她总算放开了手。

 

我最恨她这样,好像永远领先我半步,向身后伸出一只温暖的手,等着我将自己的手搭上去。

 

我十三岁那年,这座北方县城迎来了十多年最大的一场雪,下得破罐子破摔,因为它,学校放了三天假。我上了大学后才知道真的有很多人没见过雪,更多人不知道,雪真正下大的时候,天是昏黄的。我读了很多杂书,喜欢一些离现实很远的词,不拉窗帘,坐在木质窗台上,在起了雾的玻璃上写“烟沙满城”,她凑过来,我慌忙蹭掉了。我喜欢这样子的天气,给了我不出门的理由和身在大漠的想象,她胆小,可怜兮兮地跑到我房间里,抱着抱枕蜷着翻书,翻两页,看看我。张阿姨和我爸对我不排斥她都很欣慰。

 

那场雪下了足足一天一夜,停路边的车车门被埋了一半,交通瘫痪了两天,只有放假的小孩儿们狂欢。我家在我爸单位的家属区,大院里小孩儿全都互相认识,他们来找她玩,她欢欢喜喜地翻出夏天穿的雨靴,硬生生把套了五层毛线袜的脚塞进去。我刚读到《神雕侠侣》里面程英在纸上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抢我书,非要我一起去玩,“雪花儿去看雪花儿啊!”绕口令一样。她到底大我半岁,我力气没她大,被拽出门去看雪。

 

她、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的妈妈,还有我爸,都不知道我讨厌冬天。雪没化之前整个天地太干净了,太空荡荡了,我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久了会得雪盲,因为目光没有落点,失了标准的眼睛承受不住这样的空荡。北方冬天有呼啸的风,凛冽的张扬的肆虐的,它毫不留情。我讨厌冬天,只喜欢冬天的风,其实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但这里人们只在春天放风筝。

 

她们笑闹推打,向后倒在雪地上印出手拉手的人形,大呼小叫。天好蓝啊,一场雪下空了八万里的云。我对着天发呆,一股透心的凉意从脖颈溜达到我后背,她嘻嘻地笑,缩回刚塞了雪球的手。我拎着灌了雪的领口,茫茫然地站着,她穿着明黄色的短羽绒服,满口的牙都露在外头受冻。

 

那天冻了个透,冲过澡后在暖气片旁边呆了一个小时多还觉得冷,她五层毛线袜都湿透了,瑟瑟发抖钻进我的被窝里缩成个团。我背靠暖气,MP3单曲循环着李宗盛的《山丘》。她逐渐沉进梦乡,我不知道该不该叫她回自己的卧室,只好爬到窗台上看天。雪落过后,黄昏时分,天色是妖艳的紫,很轻很飘渺的紫,无法捕捉,美过我多年以后在别处看的远山。

 

那以后她喜欢上跟我一起睡,抱着她的抱枕,拖着枕头,和我挤一个被窝。她身上很暖,像她那自来熟的脾气,我想发火,她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软软地撒娇,“雪花儿”。叫得我浑身不舒服,太俗太腻,像吞了一勺白砂糖,糖粒黏在食道上。撒娇是被宠爱的人独有的专利,我不喜欢看人撒娇,几乎纯粹出于嫉妒。可是那个儿化音太柔软,好像一碰就破了。我想起小时候五毛钱一瓶的气泡水,一口气能吹出葡萄一样的一长串,我总是软弱,假装它们不会碎在阳光底下。

 

那一年正好将近我迄今为止的人生的一半,像那场前后十多年没重现过的大雪一样,对我而言,有两件同等的大事。

 

许是被愤怒和恨意填得太饱,我一直很瘦弱,像根缓慢生长的竿子。初二了我才迎来初潮。傍晚准备回家的时候,发现凳子上一片鲜红,我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才敢起身,惶惶然地将双肩包带子调到最长。她竟然在教室外等我,我不是不知道她刻意地在放学时路过我的班级,却没想到她选择撇开那一帮朋友,我有种被戳穿的羞耻感,混杂着淡淡的自我厌恶,横眉冷眼地凶她。她有点被吓到,默不作声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后红着脸扯着我去学校的超市。我腰间围着她的校服外套,一片空白地被她扯进卫生间里换卫生巾,她结结巴巴地给我讲用法,站在隔间外面像英勇的锡兵。从学校回家那条路,共三个路口,我在心里和命运打赌——如果、如果三个路口我们遇到的都是绿灯,我就接受她的存在。

 

在决定了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之后,我接受了我有个姐姐。

 

晚上她坚持要和我道晚安,我头一次叫她姐姐,和她说晚安。她开心得很,扑过来抱我,胳膊软绵绵的,散发着被体温烘暖了的沐浴液的香味儿,我过了几秒才把她扒拉下去。她嘿嘿地笑,我瞥见她嘴角那处浅浅的褶皱盛了月光,像是浅浅的湖泊。我的目光是被蛊惑而停留的天鹅。

 

天太冷了,脑子里头那些精密的齿轮没了润滑油,转动起来发出滞涩的声响。我在那座城经历了十七年冬天,除了那一冬,每一个冬天都是来了又去的潮水。那是空白的季节,漫长、让人想要冬眠。整整一年呢,心里想的太多了,事情太杂了,要留出几个月的空白,什么都不思考,日子像气球慢悠悠地往上飞,只用三餐系在手腕上。我本来就轻飘飘的存在更加地少了意义。好在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也不用再面对这座城冗长赘余的冬天了。

 

回来正是好时候。七月流火,夏末初秋。我原本最喜欢这里的夏天,白杨树的叶子在风里翻出翠绿新绿此起彼伏的波浪,阳光不要钱,带着十足的力道砸下来,整个世界白得发亮,在闪光,所有的事物都叫嚣呐喊,理直气壮地挺着胸膛。可是后来我的高中种了银杏,他们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让我觉得无比娇贵的那树种活了下来,到了秋天一树嫩黄嫩黄的,惹人怜爱。蓝色的天幕上嫩黄的银杏叶,像描金的霁蓝釉瓷器,于是我逐渐更加喜欢秋天。

 

我和她上一个高中,我爸做主,选了这里最好的学校,开车上学就要四十多分钟。她成绩一般,跳了几年的芭蕾,准备走艺考这条路,每天都要去舞室练习,张阿姨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叫我俩一起住。我从没和张阿姨独处过。高中军训前她一个人开车送我去那边,后座放了行李箱,她涂了一层护手霜的泛着细腻光亮的手把方向盘的皮套攥得有点变形,三思过后才吐出一句话来,好像我是很名贵的瓷器,经不起一个字的磕碰。下车的时候方向盘上沾了汗渍,她叫住我,“程立雪。”又没话说。她从不敢逾越,连名带姓,十足尊敬。

 

我知道她想听我叫她妈妈。没必要,余生和她绑定的是我爸,不是我。我确实是名贵的瓷器,毕竟带着份扣了戳的名家鉴定证书。张阿姨对我很好,从不批评,从来小心,我是被她捧在掌心里很值钱的宝贝,她每一个动作都惴惴的很小心。她每晚给我送水果和温牛奶,我都吃了,和单位出门旅游也给我带礼物,我收了,每次上街给姐姐买衣服一定带我的份,我都穿。我承她那么多好,偏不改口叫她妈妈,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可我不怎么吃水果,讨厌牛奶的腥味,不喜欢工艺品,不愿意穿紧身的裤子。她都不知道。她对我好,是爱屋及乌,不是爱我本身。

 

我站在新学校的门口,看它的招牌和宽阔的大门。姐姐从身后拍我肩,还喘着粗气,鼻涕都要溜出来了,脸好红,一路跑过来的。我说你来干什么。雪花儿第一天报道,来陪你啊,她答得理所当然。你是不是不开心,她弯着腰,从下往上看我,小心地眨眨眼睛。我气急败坏地说没有,背着双肩包大步走进校园。

 

被戳穿的感觉像是穿了白衣服却溅上了油。她何其无辜,不过是正巧路过我摔倒,目睹了我的惨状。在她面前我输过无数次。

 

我看过她那么多场演出,是她最忠实的观众,总算赢得了最艰难的一场胜利。

 

芭蕾舞很难,舞者要绷紧全身的肌肉,用勾紧踮起的脚尖支撑全身,以优雅轻松的身姿维持平衡。很美,来之不易的美。我们要一起回家,放学后我就背着书包去舞室,看书写作业,或者看她跳舞。她穿紧身的舞蹈服,软软的小腿绷紧,凸出肌肉的线条,手臂像天鹅颈项,指尖薄到透明。

 

她在的舞团有时有义务演出活动,她总是很期待,叫我去看,我学业太忙,只有一次到场。那场是经典的《天鹅湖》,她是那只白天鹅。舞台上她身边的浮尘都发光,聚光灯下她俯下身,锁骨凹陷处堆积的光线一路淌到她指尖,她转身,一抬手蝴蝶骨耸动,天鹅展翅。我在台下,心口那只小鸟很安静,像柔软的棉花团。

 

她在后台看到我,显得很开心,将舞裙展开抖一抖,吵着要看我穿,拗不过她。衣物上晕着沐浴液的香味儿,有一点潮,她比我丰满,裙子在我身上晃荡,镜子里我眼神凉薄,眼尾尖锐,因为太薄而泛出不详的血色。我转身面对她,她的目光像不肯停留的天鹅掠过我的眼睛,停留在雪白的裙摆边缘。“雪花儿你太瘦了。”她别别扭扭地说,扯扯裙摆,似乎有点嫌弃自己胖,我侧过脸去笑笑,镜子里那个穿着大一点的裙子的阴郁女孩儿,胳膊肘的骨节嶙峋,笑容像被打湿过。

 

我去了南方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念大学,成功逃离后整天都无所事事的,我对自己的专业没多大热爱,书读得浑浑噩噩,挂了很多科,擦着留级的边线,留了大把的时间浪掷。我喜欢到处走,踏过了那城市的大街小巷,也看了很多场话剧,听了很多场音乐会,同样去看了很多次芭蕾舞剧,《吉赛尔》、《胡桃夹子》、《仲夏夜之梦》……最喜欢的还是《天鹅湖》。大学里我照样没有朋友,三天两头赶不上宿舍门禁,辅导员对我很是头疼,抽出空找我谈话。导员今年刚有个小孩儿,还年轻,乐于和学生套近乎,她从我室友那儿得知我喜欢芭蕾舞剧,兴冲冲地问我为什么最喜欢《天鹅湖》。多可笑,哪来那么多有原因的事。我告诉她,我喜欢黑天鹅,让我想起娜塔莉·波特曼。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最省心的那种孩子,成绩好,不惹事,独来独往,好与坏只影响自己,绝不带坏旁人。很多老师不喜欢我,虽然省心,但是固执,不听话,不遵守纪律,屡教不改。我不在乎。成绩就是免死金牌,老师对我不写假期作业这样的犯纪不闻不问,上课偷着看漫画也没人管。到了大学我才第一次尝到被老师叫去谈话的滋味,又不会叫家长,我还觉得挺有趣的。

 

我爸和张阿姨都不是会跟老师打好关系的人,尤其是我爸,每次家长会都板着一张脸坐着,等结束了对着被家长们包围的老师点个头就走。我姐姐比较倒霉,她是老师的重点关照对象,张阿姨每次去开家长会都得被扣下单独聊聊,她们班那个矮个子的小老太太点着成绩单,张阿姨那么高的个头,低着头听半个多小时的唠叨,回来揉着脖子教育姐姐。张阿姨不好意思叫我和我爸看见,扯着姐姐在客厅里小声教育,我在房间里轻咳一声,立马安静几秒。我爸有一次回来得早,正赶上张阿姨把姐姐训得含着包热泪,他于心不忍,就因为这,我背上了给我姐补课的担子。

 

高中课程在高二就都讲完了,高三是专题复习和各种模拟备考,她还要去舞室练习,累得瘦了一圈,乖乖坐着听我讲函数二次求导判断极值。她听不懂,一双眼睛渐渐蓄满了泪,我放下笔给她取纸抽,她终于抛下身为姐姐的面子,抱住我哭了出来,“我怎么这么没用啊。”她埋在我颈窝,我一手撑着地板,一手拍她的后背,一遍遍地说不是的。泪水灌进我的领口,心口也潮湿滴水,我卫衣湿了一片。我去煮方便面,一锅煮两袋,分成两碗,一碗卧一个荷包蛋,我喜欢溏心蛋,她喜欢全熟。她吸溜面条,眼睛还像兔子一样红着,小声说很羡慕我,说完又觉得实在不像是做姐姐的样子,把脸埋进面碗里。

 

为什么羡慕我?我爸对我的爱里掺杂着对我妈的怨恨与愧疚,他站在我面前,我们像彼此的镜子,都撑着无所谓不在乎,对着小心翼翼。他挺胸抬头站在主席台上,我一人立在台下,他站多久我就要站多久,这样的父女关系多可笑。她才是我爸心目中女儿的样子,活泼善良,偶尔犯点小错,会生气也会撒娇。那个抛下我而去的女人,几年之后来找我,我知道她也不容易,可是她不爱我,我不能叫一个不爱我的人妈妈。姥姥姥爷身体不好,只能打电话过来,他们关于我的生活毫不知情,聊不了两句,叮嘱着好好学习就挂掉了,后来听说我妈又结婚了,生了小宝宝,就再没电话过来。我爷爷奶奶都喜欢男孩儿,出生时请人测了我八字,算出面相福薄,不记恩义,全都中了,给了他们名正言顺讨厌我的理由。

 

她说羡慕我,让我有点恨她,又有点快乐。

 

她高三那年春节,鞭炮声响成一片,一大家子聚一起,我一个人蜷沙发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春晚,话多嘴碎的小姨在一旁嗑瓜子,我奶以为没人看见地叫我姐姐过去,单给她塞了一份红包,阳台门开着,我小姨瞄两眼那边,再瞥瞥我。我心头倏然窜出大火,盯着她说滚,小姨吓了一小跳,奶奶手心扣在一起摩挲,“小秋要高考了,今年就多给点。”小姨慌忙点头,“啊、啊,那是。”她捏着那单独的厚厚的红包,眼里又含了水,她怎么这么爱哭,只有我一个人在作恶。小姨抓了把瓜子讨好地递过来,我控制不住地把她手打掉,瓜子洒了一地。我从那个满是热闹的房间里冲了出去。

 

路灯把天映成昏黄色,好像要下一场大雪,我揣着钥匙钱包手机和几个薄薄的红包踏着影子。手机不停地在响,我没管是谁,全按掉了。她气喘吁吁地追,春节不好打车,我停在小区门口,她眼睛红红地喊我回家,眼底星河璀璨。“姐,我先回学校那边了,开学摸底过去就是一模,我还得看看自招。”我是不讲道理的恶人,觊觎着不属于我的东西,不小心惹哭了城堡里善良的公主。我忍不住讨厌她,却因为对她的讨厌,变得更厌恶自己。她什么都没做错,她是我姐姐,她永远是我的家人。

 

我搭远程公交回学校那边租的房子,我爸发了大火,我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给他掉了面子,他勒令谁都不许理我。张阿姨偷偷地给我打电话,给我打钱,叫我自己吃点好的,他们马上就回来。我说不用,真不用,我挺好的,自己一个人舒服。

 

谁偏爱别人不爱我有什么所谓,他们对我都很好,爱不爱有什么关系。我只厌恶被同情。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眼神,用目光说着真可怜啊,你看没人爱的小孩儿都是成不了材的歪脖树,你看啊。看、你、妈、逼。我内心无数句脏话,受制于我那虚伪的清高风度,不能脱口而出。

 

他们两天之后就回来了,我姐带了很多的零食,说是我走太急了没带上,我实在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来回应,那都是她自己买的,好像我是多脆弱的瓷器,碰一下就碎了,要那么珍重地小心翼翼地维护我脆弱的自尊心。好吧,谢谢。她一下就生了气,将那一大袋零食往自己怀里扣,不肯给我,我手僵在半空,无所适从。“你不要跟我说谢谢。”她很认真地说。

 

高三忙着学习,连春节也窝在出租屋里,我爸被我的拼劲儿吓到了,拐弯抹角劝我休息。上了大学就是新生活的开始,我梦里都能看见簇新的雪白书页一样的新生活,干劲十足。我上了大学后,更加不着家。每年都找借口,没买到票、老师找我、要做志愿走不开、生病了起不来床,千方百计逃避回家。我爷、我奶、我爸、张阿姨,年年春节前给我打数个电话,爷爷奶奶念叨孙女有出息,回家看看,我说明年肯定回,挂了电话就当自己放屁。反正彼此心知肚明我在胡言乱语。和我妈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大三那年,她在走之前叫住我,杏子眼里水光盈盈,她说,“小雪,你是不是恨我。”那以后我们没再见过,逢年过节短信打声招呼也就过了。

 

从北京到我在的地方五六个小时的高铁,姐姐坚持隔一段时间就来看我,我是漂泊的风筝,她坚持要做拽着我的线,也不怕扯断了。一来一回一千多元车票钱,她也不怕浪费。最夸张的一次是我下午补考,交完卷子出门就见到她背着一个双肩包,傻兮兮地坐台阶上玩手机。应该是我脸色实在很不好,“考完了姐姐请你吃大餐啊。”她拍拍裤子,笑得很天真。

 

温泉蛋蛋黄煮的有点透明,大福很像小时候喜欢的糯米皮的雪糕,看着真诱人,我都不想吃。她咬着筷子尖,像兔子看没见过的萝卜一样看我。我用筷子敲敲碗边,纯粹出于故意,问她,“你每个月都过来一趟,还有钱跟男朋友出去玩吗。”她眼里的光被一片云挡住了,含着一口咖喱饭半天不说话,目光落在盘子沿,生硬地转移话题,“还有钱,小雪你交了男朋友没有啊。”

 

她不叫我雪花儿了,和我爸妈一样叫我小雪,大概是我高三吧,她改的口。我笑着回她,“哪来的男朋友,倒是可以给你看看我女朋友。”她脸唰一下白得像纸,眼睛闪着莫测的光,像是被当头一棒打晕拎着耳朵吊起来的兔子,“小雪你交了女朋友?!”“逗你玩的。”我慢悠悠地把炸虾塞进嘴里,她的慌张让我感到快意。“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女孩儿。”她还是不信我。

 

高三时有人追我,因为嫌麻烦,我和他说我是同性恋,不喜欢男生,谁知他将这个消息捅给了全班人,我爸得知后抄起了家里的笤帚就要揍我,还是张阿姨拦下来的。我当时在想谁说夫妻性格要互补的好,我妈那么温柔也拦不住我爸,张阿姨看着冷硬,倒是劝得住了,实在是很有意思。我解释我瞎说的,我爸还是半信半疑,旁敲侧击了好多次,连带着我姐也遭殃,我爸一想起来就叫她过去问东问西。她每次回来都欲言又止,眼里的光暗了又灭,通情达理的不和我说,但脸上藏不住秘密,我一眼就看到了底。终于她忍不住扒着桌沿,鼓起勇气问我,“雪花儿你到底喜不喜欢女生啊。”真的很烦,我刻意停顿了一下,“你猜。”她的眼睛里风云变幻,没一刻是一样的景色,我尽收眼底,感到江湖侠士剑尖鲜血淋漓的痛快。

 

“我瞎说的,我不喜欢女的。”她圆溜溜的乌黑眼瞳像冷下来的星星,将落不落。“再说我喜不喜欢女生,你都是我姐姐。”她眼里的寂静黑夜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摇摇欲坠。我笑意浮在嘴角,像穷苦人家汤里飘的几星油花。

 

她艺考结束那天,我刚巧撞见她和她男朋友——马上我就得改口叫姐夫的人拥抱。姐夫一米七五左右,除了身量不高,哪儿都像流川枫。他上眼睑平直,内双开在眼角,眼尾锋利像把刀,睫毛浓密,看起来酷酷的,是很招桃花的长相。她被抓包了一样,目光到处乱飞,偶尔在我视线上停一停,我愣了一会儿。“我是她男朋友。”姐夫主动和我打招呼,将她拉向他身后,像英勇的胡桃夹子士兵护卫公主。“你好,我是她妹妹程立雪。”我小声说,“没事,我不跟家里说。”他感激地冲我笑笑,看起来没那么冷了,嘴角边出现一个和她一样的褶皱。

 

所以我说她人好。人好命好,当时遇到的第一个男朋友,就和她携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我这次就是为了她的婚礼,才踏入阔别的故乡。

 

张阿姨头发披在肩上,比以前软和很多,她和我爸见到我都有点激动,不让我回酒店去,就住在家。我爸好像有点想我,吃过了饭不像往常一样回房里,就守着客厅,我低头看电脑,他在旁边看电视,偶尔叫我吃点水果。要不说距离产生美呢,隔了这么远这么久之后,大家都心平气和。也许只是他老了,没力气再端着撑着,不肯低头认错,他不再刚愎自用意气风发了,我不知作何感想,只是很平静地发现,他两鬓头发有些白了。

 

等我姐下了班,晚上家里小聚一次,她们母女两个在厨房里忙碌,我和我爸两个闲人在客厅里相对无言。我和她三年未见了,她看见我显得很开心,隔一会儿就悄悄扒着门框瞄一瞄我,快结婚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菜色丰盛,还有红烧排骨,我尝一口就知道是她的手艺,她围着围裙上菜,看我啃排骨,以为我没发现悄悄地笑,嘴角的褶皱像湖面的涟漪,晕开了又消失了,了无痕迹。我爸开了瓶好酒,举杯和我撞了一下,过往种种“当啷”一声化作杯中酒沫,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我一直笑着,吃过饭脸都僵了。

 

她推开我房门,像小时候那样自然,我以为她还是来送水果和牛奶的,伸手准备接过杯子,她缩回手,嘴唇蹭着杯沿一口将牛奶灌了下去。“雪花儿不喜欢喝牛奶吧。”她眼睛晶亮亮,灼伤我,我垂着眼皮看书,点点头。我随手从书架上捡的书,都落了灰了,翻过两页,跃入眼帘的是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很久不读金庸,扔了这本又捡来一本,《神雕侠侣》里我最喜欢郭襄生日会的那一段,烟花多绚烂,此生的苦都抵了。我将书放回书架,瞥了眼窗,她坐在窗台上不知道看了我多久,眼神很专注。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轻轻地问我,“雪花儿,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吧。”她是什么表情,我看不清,她语气很轻,很模糊,听不出来情绪。“你挺好的。”我告诉她。

 

我想起和我妈妈的见面,她那双漂亮的杏子眼被泪水浸红了,精心铺的粉被眼泪冲掉。我一直以为我更像我爸,直到那时我发现我也像她。我印象里没有她哭泣的样子,她在我心中一直是那个漂漂亮亮的香喷喷的妈妈,身上从没有油烟味儿,眼睛永远明亮,无论我爸吼多大声她都是那样一副温柔的、坚不可摧的样子。她离开之前一定过得很辛苦。我爸、我妈、我,都死要面子。怎么这么残忍,神玩弄世人,非要等到过往音信全无,遥望天堑那边的时候才叫人醍醐灌顶。

 

终于明白过来,可是来不及了。

 

“小雪你是不是恨我。”“妈妈,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只是太晚了。”就算曾经恨,现在也不恨了。我终于知晓她是多么坚强多么自尊的人,不在自己的女儿面前露出一点点脆弱,输得彻底也要姿态漂亮的退场,宁可回头道歉也不肯当场低头。所以她一定要等到一切难堪都过去,再回来问我要不要和她走。太晚了。小学六年级时全年级都知道我父母离异,大院里玩游戏时和我吵起来的孩子都说是我太讨人厌了,连我妈妈都不要我。我哭着叫我爸把妈妈还给我,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因为那一推,我再没接受过他的温柔。然后初一时,他带了张阿姨回家。我遇到了她。

 

我一直希望有人爱我,是爱我本人,不是因为他和我有怎样的血缘关系,或者我是谁的什么人。爱我本人。

 

只有她给了我一场愿望达成的美梦。即使只是因为程立雪是她的妹妹,但那已经没关系了。

 

“你挺好的。”我重复一遍。“雪花儿,你当我伴娘好不好。”她说,“求求你啦。”于是我答应了。她托着下巴笑了好久,偏过头去看外面深蓝的夜色,许是受我的心情影响,她身上似乎蒙了层落寞,我继续随便捡书看,随手一翻好像撞见我今生的判词。

 

谁人给《天龙八部》的八字评语——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婚礼很用心,她脚下的高跟鞋仿了芭蕾舞鞋的样式,小腿上缠着光亮的缎带,婚纱像《天鹅湖》的舞裙,纯洁的白色裙摆上沉睡着春天的美梦,她耳边戴了朵鲜红的玫瑰花,手里也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有的盛开有的沉睡。她画着精致的妆容,一抹红迤逦地拖在眼尾。她捧着花对我笑,我看她背后镜子里的我,一袭简单的白裙子,发尾坠在肩头,眼神淡漠。她是不是傻,伴娘裙怎么能和婚纱一个色,也不怕被抢了风头,还好做她伴娘的人是我。

 

我在她身后,和她一起踏上红毯,她挽着发,蝴蝶骨随着步伐耸动,天鹅振翅欲飞。我在她身后,一步一步随着她的步伐。我前面这个人,胆小、懦弱、瞻前顾后、缺少决断,什么都不肯舍;然而同时也善良、活泼、温柔、可爱,活该得到一切宠爱。这是我和她同行的最后一段路,我送公主风风光光的出嫁。

 

悬挂的横幅上面,我和她的名字整整齐齐分列两行,李秋萤,程立雪。新娘:李秋萤,伴娘:程立雪。她真的是傻吧,居然把伴郎伴娘的名字也列在横幅上头。我站在她背后笑,亲戚朋友欢聚一堂,都挂着幸福的样子,我看着她把象征幸福的新娘捧花高举过头,手臂像天鹅颈项,鲜红的玫瑰在她手掌间怒放,然后她向后抛掷——

 

她竟将花束,送到我的手中。

 

——FIN——


游戏关键词:爱恨交织,尝试着写出一个marry bad end。

谢谢你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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