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不问是劫是缘。”

【叶黄】留白

找回了一点很久之前写东西的意气,所以想要送一个故事给此刻的你。祝你幸福。

 

 

留白

 

 

故事不应该有结尾。

 

 

太阳就算沉入荷塘,依旧是太阳。

 

叶修最初见到黄少天是在夏天,十七岁刚抽条的少年染成茶色的发被阳光灼到干枯,他低着头坐在滚烫的马路牙子上面,脊背挺直,像路边被晒蔫的树。

 

他坐在竹制摇椅上闲闲地摇,夹着未点的烟,良久之后,少年终于忍不了他锥子一样的目光,愤愤地抬起头来瞪人,可惜鼻头眼尾飞着红,脸颊上泪痕斑驳,实在是没什么气势。叶修看着他气势汹汹地推开他店门,毫无私闯民宅的自觉,笔直地向他走来,少年俯低了身子薅叶修领口,胸口因为怒气起伏不定。

 

“你他妈再看一眼试试。”

 

要是没有哭过的鼻音,也许会更强横一点。叶修拍拍拉着他领口的手,“坐多久了,饿了没有。”顿了一顿,手的主人抽抽鼻子,不自觉红了眼眶。

 

唏哩呼噜往嘴里扒拉着方便面的少年是饿坏了,闷头只管吃,含着满嘴的面条,抽空用没拿筷子的左手给叶修比大拇指。叶修坐在对面,目光虚虚地落在装面的青花瓷碗边。“我是黄少天,少年的少天空的天。”黄少天吃完了面,一抹嘴,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少年人吃饱了肚子就有了精气神,晒蔫了的小树抖抖压弯的枝桠,重又撑起井口般大的天空。“我叫叶修。”他捡起连汤都被喝的一干二净的碗。

 

“你多大?”叶修随口问,厨房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吐着水,夏天里无休无止的蝉鸣声很吵,黄少天很大声地吼回来,叶修这才听清,他将碗收进橱柜,转身顺手摸出根烟,想了想又放回去。“怎么在大街上坐着?”黄少天沉默了一会儿。

 

“我被家里赶出来了。”他说这句话时盯着叶修养在窗边的龙骨,耸了耸肩,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我跟他们摊牌了,我是同性恋。只喜欢男的。”

 

叶修将烟叼在唇边打着了火,含含糊糊地,“这么巧,哥也是。”

 

 

黄少天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一大半耗在了叶修那儿。“本来说好了带我去海边玩,非得追问我为什么不和那谁一起玩了,这就是发小的难处,哪儿哪儿都扯在一起掰也掰不开,害得我只好承认我是同性恋,人家嫌恶心不和我玩了。我靠不是我说我就算是同性恋也瞧不上他啊……”叶修放下手中的速写本,“我是真后悔捡你回来,小话唠,那天怎么没见你这么能说。”“老叶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有,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捡什么叫捡。”黄少天从沙发上仰头下来,他头发褪色了,现在干枯焦黄,像玉米须一样,叶修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潦草勾了几笔,将本子倒过来给黄少天看。“我靠老叶你还会这个!”黄少天挣扎了两下,没能撑起身子,腿弯挂在沙发背上,双手在空中划拉着像是呛了水,“救驾救驾救驾!”叶修无奈地过去拉他一把,黄少天趁机抢速写本,叶修拉着本子的手一松,黄少天仰面摔在沙发上。

 

这就是捡到黄少天的另一个坏处,少年人缺少分寸感,兀自散发着侵吞他人空间的刺眼光芒。黄少天盯着本上那颗和他长得很像的玉米笑出了声,问都没问叶修自顾自往前翻。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上面不是常见的人物和风景,也没有静物素描什么的,全部是黑色的钢笔画,设计感很强,更像装饰。黄少天一张张地翻过去,疏疏密密的线条布满一页页纸,像是空白部分的阴影蛰伏着,落寞而安静。

 

“老叶,这些都是什么啊。”黄少天按捺不住好奇心,将本子举过头顶晃。“你好奇啊。”“这不废话吗!”“那你猜吧。”叶修将烟头按在墙壁的瓷砖上,丢进垃圾桶。“靠!”黄少天被噎了一下,转头抱着手机去打游戏了。

 

一天走到末尾,夜晚除了蝉鸣只有半掬月色,叶修从浴室里出来,将趴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黄少天推醒,喊他去洗个澡再回床上睡。黄少天一睁眼就看到个只穿了一条灰色平角内裤的男子弯腰瞧他,吓得像条刚被抛到岸上的鱼一样弹了起来,叶修被骇得退后一步,似笑非笑地盯着黄少天。他发丝还在滴水,一手拿着毛巾揉搓一头乱发,一滴水从额发上滑落,在他睫毛上敲出小小的一朵水花,润湿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黄少天不自然地将目光下落。叶修这个成年宅男的皮肤不见天日,纸一般惨白,小腹上黑色的毛发从内裤边窜出来一点,黑白分明,黄少天手疾眼快地单手盖了眼睛。“你把衣服穿上行吗!GAY与GAY授受不亲!”叶修噗嗤一声笑了,“你才多大,长到一米七了吗。”身高正卡着一米六九的黄少天连骂几声靠,冲进了浴室。

 

“你想在我这里赖到什么时候。”叶修将冰过的西瓜切好,插上牙签,黄少天穿件晃荡的白T恤,抱着双膝蜷在椅子上一口一块。“家里给我打了钱,我付你房租,能住这不。”叶修没抬头,瓜块儿在唇边磕了一下,“行。”白瓷盘子上只剩红色的汁水,黄少天含着最后一块瓜,抢先将盘子端起来送进厨房。叶修叼根牙签在椅子晃荡着腿,百无聊赖地看黄少天洗盘子,生机勃勃的小树苗甩着水走回来,他伸出手拍了拍小树苗脑袋,手感不错,顺手撸了两把。“开学了就去上学吧。”叶修这样说,“等你高中毕业了再想办法还哥的钱。”黄少天还沾着水的手指攥着桌边,过了几瞬,喉管像是蹭在一起的砂纸一样捻开,含混地应了一声。叶修装作没看见他泛红的眼圈,拍拍少年硌手的肩头,回了房间。

 

 

叶修多大了、他是做什么的、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为什么收留他,这些,黄少天统统不知道。开学前是日头最盛的几天,学校打定了主意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各个教官都板着一张脸,将他们训得一文不值,仿佛他们散漫地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就散了一样。黄少天将便宜买来的一大碗绿豆汤一口气喝干,捧着还有点凉的薄薄的塑料碗,慢条斯理地回答郑轩的一大串问题——“不知道。”他的损友仿佛被五雷轰了顶,“黄少,你真是心大。”郑轩憋了很久也只憋出这么一句,“他和你还是同一种人,你就不担心他对你……”“老叶不是这种人。”黄少天答得很笃定。催促集合的哨声响起,郑轩匆匆忙忙地起身跑回自己的班级,只来得及扔过一个意味着“未完待续”的眼神。

 

说不上来的,黄少天就是相信叶修,没有原因。他不以为意,这个年纪里哪个男孩儿不向往古龙,一声朋友就是一生朋友,不需言明的情深义重。何况,好像一旦他去问了,有些事情就变了味儿,他宁愿将一切交由自己的眼睛判断,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他总能撞见叶修倚在各种地方抽烟,懒懒散散地靠着,脊背偏又挺得很直,烟雾像九重天上的云雾,遮了一双黑沉沉的偶尔带笑的眼。那样的人,怎么会做龌龊的事情。

 

那年年前,空气中的水汽冰凉凉,城市像沉在井水底下,树还绿着,枝叶挂水。黄少天搓着双手,一进门就将书包甩在地上,他兴冲冲地去找叶修,客厅里没人,平时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房间灯火通明,他推开门。

 

女孩子赤裸的后背正对着他,蝴蝶骨不安地抖动,挽在头上的高耸的发髻随着她惊慌的扭头而颤动。如远山一般的脊背上展翅的孔雀腾飞,漂亮的尾羽绕过女孩子柔如垂柳的腰身,刚割开的第一道刀口泛着鲜红的火光。叶修戴着消毒手套持刀的手凝在半空,满是错愕。“别介意,是我弟弟,偶尔打个下手。”叶修安抚受到惊吓的女孩儿,用眼神示意黄少天先出去。

 

他动不了,那只栩栩如生的孔雀从它栖息的山脉上振翅而起,绕过叶修持刀的手指手腕飞进他的心底。心跳好快,孔雀的尾羽拖在地上长出根,将他钉在原地。大概三秒钟,仿佛奈何桥来回走一趟,他被叶修用眼神撬起来。“对不起。”他规规矩矩战战兢兢地道歉,甚至微微欠身做了一个仓促结束的鞠躬。

 

文身师。这就是叶修的职业,他搞明白了那个速写本里为何都是这样的画。那个房间好像有结界,他推开异世界的大门,亲眼看见一只孔雀如何从一道不算特别深的刀口里汲取了生命力,从无到有。他原本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印记,直到他亲眼看见那有多美。孔雀多居于云南,云南有蛊,他不幸中招。

 

有几分是因着叶修,他不清楚。

 

过了两天叶修让他看了原稿,孔雀拖长的尾羽上圆圆的斑像一片树叶,叶脉间隐着一个字母Y,不仔细看看不出来。黄少天点着本子问叶修,被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logo”,他眨巴两下眼睛,回过味儿来,“老叶你这个,他们让你留着?”叶修独有的标志刻在别人的皮肉上,融入他人血脉,这个事实让他感觉难受。叶修盯着他的苦大仇深笑出了声,“别瞎想啊。”黄少天撇撇嘴,“你上次说我是你弟弟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老叶,谁要管你叫哥了。”“不然你想叫我叔叔?”叶修一双总挂着黑眼圈的眼睛蕴着笑意。“我靠你到底多大!”黄少天反手拎起他缠着叶修买的抱枕砸叶修的头,“我二十四了。”叶修一手挡着抱枕,眼底藏笑。“也没大多少嘛……”黄少天底气不足,小声地嘟囔着。

 

他今年十五岁,叶修二十四,两人之间差了九年。九年——比黄少天目前生命的一半还要长,绵长的岁月挡在他们之间,隔成两方天地。

 

区区九个春夏秋冬,蝉鸣声起了又落不过九次,这样一想,也没有很长。

 

他总能追上的。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第一个新年,黄少天家里还是没来什么消息,他妈妈打了一个电话,隔着滋滋作响的电流声,沉默与沉默对峙,最后换来一声叹息。没有祝福,他持着的那张银行卡里比往常多了两千块钱,黄少天本想冷笑,嘴角却不听话地败给地心引力,连带着眼角也静悄悄地趴下去。叶修将他从后门拽回来,温热的手揉了揉他的头。

 

打小卷儿的面条泡在勾兑的汤汁里,摇摇晃晃的蛋黄拖着蛋白趴在面上,青菜和薄到透明的火腿肠若隐若现。叶修“啪”地掰开两双方便筷子,对着搓掉了毛刺,递给黄少天一双,“老叶你只有泡面做的还算是给人吃的东西。”黄少天戳破了荷包蛋,夹着面条搅一搅送进嘴里。“吃还堵不上你的嘴。”叶修拿筷子敲他的头,黄少天举起盛着可乐的高脚杯,跟叶修撞了一下杯。“新年快乐。”他们同时说。人生在世,飘如浮萍,总要找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所以大过年的总要吃点家里做的东西,哪怕只是碗散发着浓郁的人造香料味道的泡面。黄少天无比珍惜地喝光了汤。

 

无所事事的寒假里,他目睹了那只孔雀真正活过来。叶修允许他来打下手,划开皮肤的刀刃边缘近乎透明,强照明下皮肉仿佛暖暖的红色,浅浅划开一道,像戳开荷包蛋一样流出鲜红的血液。青、黑、红、蓝的颜料沉到伤痕的沟壑底,等血痂脱落后那只孔雀就会真正地振翅。

 

那女孩子执意要来这里见证它的完成,黄少天举着镜子站在她背后,卫衣掀上去,孔雀一点点现出来,美到惊心动魄。叶修从容地掐着烟倚在门框上,眼神不带情绪。黄少天的目光追着孔雀的尾羽,掠过叶修嶙峋的腕骨。

 

孔雀回到属于它的那片山野,春天来了。

 

 

黄少天在黑暗里倏然坠落,心脏好像被人用力摔下去,他唰地瞪大双眼。膝盖关节丝丝缕缕的疼痛,他抻抻双腿,习以为常的继续睡成一滩。他最近在长个儿,叶修每天早上都给他热一碗牛奶,放在餐桌上,等他匆匆忙忙跑出来喝时候已结了一层奶皮,黄少天一气灌进去,然后将眼神空洞拿叉子怼煎蛋的叶修拽起来比身高,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丢下一句狠话,小旋风一样刮出门。

 

“老叶你等着我明天就能比你高了!”到“高”的时候已经声音很小了,“了”好像绕棉花糖的糖浆一样,被风吹好长,甜丝丝地飘着。叶修继续拿着叉子戳煎蛋上的番茄酱,不知不觉眼底一片温柔。他随手捡来的小树苗如今茁壮地成长着,留着乖乖的黑色短发,从发根上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褶,上天舍不得匀给别人的明亮躲在里面。沾着番茄酱的叉子尖在盘子上留下凌乱的线条,怎么看怎么像黄少天的眉眼,叶修慌忙用一小块蛋白蹭了下去。

 

黄少天跟着叶修学画画,从静物素描开始,构框架,分明暗,打型,细化,上调,一步一步下来,是没天分,画两笔停两笔,等叶修从他接过笔撑着画架修正他勾歪的线条、比例失调的框架、疏密不一的排线。他坐在椅子上,后背隔着几毫米厚的空气就是叶修的胸膛,洗衣粉的味道混着衣物晒过的香味温柔地缠绕着他,家居服的袖子卡着肘弯,青色的筋络浮在惨白的小臂上,黄少天最后看向叶修的手。一个文身师精心保养的一双素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圆润,没有一丝赘肉,骨节分明,手掌和指尖附着薄薄的茧子,堪称艺术品的一双手。叶修用指尖将明暗交界线蹭得模糊,黄少天的心脏就在那张素描纸之下,随着叶修的动作像只被摸成鼠饼的小仓鼠一样,吧唧一下趴下来举起白旗。

 

叶修不止会素描,水粉和油画也很擅长。他喜欢红色,黄少天在他的画里看见大面积轻暖的红,像冬天将手掌覆上眼睛后看见的太阳。那些画用色大胆丰富,捧起来会流下沙沙的黄金。黄少天磨着叶修,套他的话,“以前学过。”叶修的回答总是很简短,略而不提他的过去。黄少天学着叶修用色,画面总是显得杂乱,施展不开身手的颜色们互相推搡,乱糟糟挤成一团。

 

“留白。”叶修捉住他的手腕,蘸满颜色的笔不甘心地想再补一下。黄少天不明白,叶修并不解释。

 

黄少天对着叶修的画反复地看,渐渐咂摸出一点味道。构图从不太满,画面总有沦为背景做铺衬的部分,不声不响地躲在最远的地方。学会了留白,他还是学不会画画,构图如何才平衡,色彩如何显得和谐,他照猫画虎不成,终于被挫败感打败。叶修拎着他漂亮的成绩单抖,笑谈上帝果然公平,开一扇门必要关上一扇窗。

 

他就只在有人纹身时给叶修打打下手,多的叶修不让他碰。生意不冷不热,客户们要求五花八门,他见过很多设计图,龙、虎、凤凰、狼、藤蔓、玫瑰、锚、文字,也有情侣在心口文对方名字。

 

将一些东西,经由伤口永久地留在身上,随着年华一起变老褪色,黄少天这样理解纹身的含义,去问叶修却得不到答案。

 

他开始在各种梦境里看见叶修,最开始只是模糊的侧脸,偶尔穿插一闪而过的背影。直到有一天,他梦到一头鹿,它从叶修的笔下出生,在昏暗里安静地行走。梦里的丛林有叶修领口的味道,瀑布打碎了温和轻暖的一池红,叶修裸着上身站在水中央,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黄少天的心脏要离他而去一样跳动,他按着胸口弹起身,汗水将床单都打湿。他拉开内裤,事实击碎了他一直以来的逃避心理。

 

他喜欢叶修。

 

黄少天用手背挡了眼,缓缓弯曲了脊背将头抵上膝盖。

 

 

十七岁生日那天叶修带他去看日出,坐第一班公交辗转一个小时去郊外,踩着湿滑的石阶登上山顶,天边早被撕开了一隙的红。叶修没拿写生的工具,黄少天笨拙地一笔一笔,朱红中黄柠檬黄玫瑰红群青紫罗兰,水彩纸被谁一拳正中眼眶一样惨烈。叶修不看日出,看他画,笑得几乎喘不过气,黄少天涨红了脸,将画纸揉成一团丢叶修。“上帝是公平的。”叶修笑完了就揉他的头,他指尖碰过的地方都在痒,黄少天既享受他的抚摸,又不喜欢这样子被像小孩儿一样对待,纠结得皱了鼻子,叶修刮他的鼻头,捉了他手腕下山。

 

他数学学得好,管着叶修的账本,遵从他意愿,叶修再没说过这是他弟这种话,客人们都当他是叶修招来管账打下手的伙计。一座房子里就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一样,叶修是他老板、是他债主、是他恩人、偶尔帮他签字做他非父非兄的家长。

 

他进省队去参加奥赛,申请表上家长一栏落的是他父亲的名字,却是叶修的字。他倚着客车车窗玻璃小憩,一路上什么风景也没看到,只有阳光隔着眼帘打进他心底,梦境都旖旎。当天酒店住宿时他同窗好友喻文州几次欲言又止,黄少天趴在床上晃荡着小腿给叶修发短视频报平安,一回头看见一双清明的眼。

 

“你今天在车上,喊了一路叶修。”喻文州是聪明人,聪明人从来单刀直入,黄少天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边,眉眼弯弯。嘘。喻文州了然地点点头,拿着换洗衣服进浴室,转头时小小叹一口气。

 

考完奥赛的一个多月像空白一样,没在黄少天的记忆里划下一点痕迹。他浑浑噩噩地走完了那一个月,将整个十七岁过得像是泡在酒里,醉生梦死。

 

他将一段视频反复地看,很短,只有十二分钟。夕阳笼罩的茶馆儿里,一位说书人,一位茶客,一个收拾桌子的店小二,在聊天。一段故事藏在那些细碎的谈话里,一点点被剥开表皮。关上视频后黄少天心跳久久不能平复,手机屏上是整段短片的最后一幕,一片小小的藏着字母Y的叶子浮在漆黑的背景上。

 

故事开始时候,说书人讲,“可怜天下苍生。”故事结束后,只觉苍生不可怜。

 

短短一段,他好像触及到叶修冰封的表面之下的热血和愤怒,隔着足足九年的光阴,他拼命伸长了手臂摸到叶修的过往,那上面有凹凸不平的疮疤。

 

从奥赛回来的那天,一位俊秀的青年一边怒骂一边甩上店门,黄少天和他正对上眼。“呃,嗨。”那青年说,随后黄少天像是跟随着宿命的痕迹一般,接受了他去吃口甜点的提议。他始终无法拒绝更了解叶修一点的诱惑,苏沐秋告诉了他很多事,像飓风一般呼啸着正撞他心口。“你可以回去搜搜看。”苏沐秋用调羹搅着咖啡,他左手腕表下露出些雪白的线条,黄少天正艰难地把离体的神魂往回拽,迷迷蒙蒙地盯住苏沐秋的手腕,露出的线条被不露痕迹地用袖口掩去。“那是什么。”苏沐秋被他的直率推了一个踉跄,“纹身。”

 

黄少天按着苏沐秋说的找到了那个视频,毕设优秀作品展,那一年的头等奖。十二分钟,起承转合后即将真相大白时戛然而止,场景和视角转换,都陷在一个小小的空间,故事留在对白之外,精彩得叫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叶修实在天才,他叫黄少天的五脏六腑都替他疼。

 

“苏沐秋跟你说了什么。”黄少天将脸埋在叶修的蝴蝶骨之间,双手用力地圈住叶修的腰,叶修差点把锅铲扔进水池,僵了一瞬后随即了然。黄少天不肯抬头,坚决地抱着叶修,在棉质T恤上留下两滩子眼泪,不是他要哭,是替叶修流的。叶修掰开黄少天的手,转成正面面对的姿势,他捡回来的小树苗已经高到差不多平视他了,黄少天眼圈泛红,直愣愣地瞪着一双杏目,叶修第一次想躲。

 

“没和你说,对不起。”叶修又去摸烟,被黄少天按住手腕,少年人体温偏高,从手腕处烧起来。“放屁。”黄少天说,“为什么要道歉,我只信你。”黄少天的眼睛那么清澈,目光像埋了十七年的一坛烈酒。叶修堵了嗓子,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他环过黄少天的肩膀。他们身上有一样的洗衣液的味道,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一样的洗发水的味道,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真正的拥抱。

 

他的少年已经十七岁了。

 

都怪苏沐秋开的好头儿,聒噪的小太阳越发得寸进尺,成天变着法子套他的话,非要把他之前没参与的那些年岁摸个清清楚楚不可,叶修深通四两拨千斤之术,总是把黄少天带进沟里。气急败坏的十七岁未成年用抱枕丢他头,然后被按着脑袋压在沙发上,一叠声地求饶。

 

“叶修,我想好我明年毕业想要什么了。”黄少天半张脸埋在抱枕里,眼睛灿若星辰。叶修的手一抖,鸡蛋磕歪在锅沿上,裂出一条歪歪斜斜的缝。“毕业了先还我钱。”叶修这样回答他。“我是交房租的好不好!”黄少天在屋里大叫。

 

 

“老叶,你给我纹个身吧。”黄少天说这句话时目光特别明亮,他笔下刷着习题,数字符号铺了整张草纸,目光像锥子一样扎着叶修。叶修又好气又好笑,随手揉黄少天的头,“不怕疼?”“老叶你说好了要是我考上好学校就答应我一个条件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黄少天用手攥住了叶修的手腕,声音闷闷的,攥得死紧,松开后红了一片。他是认真的,叶修开始为不慎答应给小孩儿点甜头后悔。

 

纹身的图样黄少天没有看过,他凭借着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来感知线条走向,叶修的手很稳,呼吸起伏轻微而缓慢,黄少天安心地趴在床上,将自己无条件地交给叶修。他暗自期待叶修将他自己的标志留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们是一体,再也拉扯不开。纹身过程进行了很久,割完最后一刀时橙红色的亮光从窗口溜进一丝一缕,叶修的手在黄少天的后腰处停了很久,隔了一层手套他都感觉得到叶修指尖的冰冷和手心的潮湿。他在欣赏吗?他对每个人都这样吗?黄少天漫无目的地瞎想,他醍醐灌顶般地明了了苏沐秋的纹身是什么,那必然是一个名字,藏在腕表底下,用了最不容易被看清的白色,遮着掩着居于离心脏最近的动脉之上。

 

结成血痂的时候又疼又痒,黄少天每一日都期待着它的完成,他不敢去看叶修究竟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他对文身的要求只有一条:覆盖整个后背。其实还有其他没说的要求——它要时刻提醒着你的存在,要让任何人一看到我就想起你。半夜他被纹身的伤口疼到睡不着,趴在床上想叶修停在他后腰的那只手,想他的纹身,会是什么图案什么颜色,像不像久久徘徊于他梦中的那只孔雀。

 

录取通知书寄来前他见到了他久别的父母,在场四个人,三个红了眼眶,叶修倚着门框叼着烟卷仿佛事不关己。“你就这样跟一个强奸犯混在一起?”话不投机过后,他那脾气一直很好的父亲吼出了声。“他不是!”黄少天更大声地吼了回去,叶修将烟头在瓷砖上碾灭,礼貌地悄悄退开。“不要走。”黄少天嗫嚅着求他,换来温柔到能换三公升泪水的一眼,他一个人,被丢在原地,流着叶修用温柔换的泪水。

 

叶修回来的时候屋里一片狼藉,他将冰凉的雪糕贴上黄少天的左脸。黄少天杏眼半阖,濡湿的睫毛将情绪关在眼睛里面。叶修伸手拭去黄少天面上的泪痕,黄少天忽地抬眼,一双沾了血丝仍澄明的眼盯着叶修不肯退开。“你为什么不解释。”他说。

 

如何解释,说些什么。说他虽然是同性恋却从没做过坏事,出于好心拉学弟一把却被倒打一耙,那做了恶心事情的老师仍在教他的艺术史。他的作品还挂在学校官网首页,却已被当做强奸犯抹去了姓名。

 

又能对他的父母说什么呢。他对黄少天的心思并不单纯,少年人夜半偷吻的嘴唇那么灼热,烫得他的心不肯安静,他一遍遍按捺着自己抱他吻他的心,说等一等。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跟我爸妈走?”黄少天可怜得像他刚把他捡回来那天,“叶修你不问吗,你不问我为什么相信你,为什么非要在你身边,为什么想要你给我纹身。”黄少天将镇痛的雪糕扔出去,不知碰到了什么一声脆响。“我喜欢你啊,叶修。”

 

他眼睛怎么那么明亮,叶修不敢直视太阳,只好闭了眼睛。唇上湿软,呼吸带出来的热带飓风打在他脸上,是很多个夜晚里他曾得到的吻。叶修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将黄少天按倒在沙发上,学着黄少天咬回去。干涩的口腔里在着火,舌尖撩拨一圈将火种撒播得到处都是,如何吻都觉干渴。

 

他用了很大力气来平复自己的躁动,手将少年的腕子攥出一圈狰狞的红,叶修将头埋在黄少天颈窝里深呼吸,黄少天单薄的胸口同样在剧烈起伏,少年人大无畏般地用膝盖去蹭叶修的腰。“再等等。”叶修声音低到听不清,他撑起身子。“我马上就成年了。”黄少天拽着叶修的领口不肯松手,“老叶,我马上就十八了!”黄少天咬着唇,眼底是一片赤诚的期待。

 

“我知道。”叶修只能这样说。再等等,拜托,再等等。黄少天眼底的期待变成失望,牙齿将嘴唇咬到泛白。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黄少天的下颚线锋利到划手,叶修划过他颌角指尖打颤。

 

“再等等。”还太早了,我们隔着九年和我不算愉快的过去,我想你先去见见世界,权衡过后再回来看我。我在原地等你,我不会走。

 

我一直都在。

 

 

“黄少你手机一直在响。”室友在浴室外头敲门,黄少天将T恤套好,习以为常地应了一声。从他独自登上离乡的火车开始,叶修的联络从没断过,两年如一日,他也会回复,仿佛对面是他的兄长和故友。

 

独独不是恋人。

 

叶修怎么看他,当他是弟弟还是朋友。为什么要再等等,是要等黄少天明白他对他不是喜欢,而是崇拜和占有欲吗。可是不是这样的,就只是喜欢。黄少天自己都不敢相信,即使离开了两年,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对叶修的喜欢依旧扎根生长,动辄就连着灵魂深处一块儿疼。叶修会不会觉得这样的痴缠讨厌,黄少天咬死了自尊,不敢再提。即使很多个夜晚,他熟练地按出没保存过的11位数字,又一个个地删了去。

 

他们之间差了九年,黄少天还在懵懂时叶修已经该情窦初开了。黄少天还是少年时叶修已经开始经受风雨了。他怎么跑也跑不过时间,始终隔着条洪流和叶修站在两岸。

 

就像那短短的十二分钟作品他反复看了很多遍,终于理解了叶修想表达的不是愤怒。苍生确实可怜,世如熔炉,众生皆受熬煎,从哪一个角度去看都不完整。上帝视角看去荒诞可笑,不如为戏中人将故事留白,成败得失交由笑谈。

 

他点开微信,密密麻麻的撤回消息,都是叶。是在遣词造句怕再给他一场缱绻温柔的幻梦吗,这般小心谨慎,唯恐错了一个字。黄少天理解叶修的一片莲心,他的名声已经坏了,谁会相信黄少天和他朝夕相对三年,没做过逾矩的事。他费尽心力想给黄少天一个光明未来,所用心思简直像是对待旧情人。

 

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承担那一片风月心思。

 

黄少天对着手机发呆,终于来了消息,一张图片,四个字——“以示公平。”黄少天点开大图,脸腾地窜了红,叶修对着镜子拍了一张没穿上衣的图,露出心口处的三个字的纹身。他反复看了很多遍,三个字,黄、少、天,用了鲜红的颜色,像是心头血朱砂痣。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以示公平,什么公平。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给喻文州拨了电话。消息来的很快,喻文州很快发来几张图片,是他自己背上的纹身。他从不敢看。

 

他背上是一棵茂盛的梧桐,和肤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白色,只有足够亲近的人用手去一点点触摸才摸得清轮廓,喻文州给他照的时候关了灯,背景一片漆黑,只有纹身白得发亮。黄少天盯着他后腰的位置,眼前模糊。文在那里的梧桐落叶,藏着一个十分清晰的字母Y。

 

他终于拨出了烂熟于心的那个号码。

 

 

——FIN——

 和宝贝儿恬柒的双人合志《二度》的余本已经上架了。踢一脚https://item.taobao.com/item.htm?id=573039309310

谢谢大家,中秋快乐。

 

 

 

 

 

 

 

 

 

 

 

 

 

 

 



评论(56)
热度(491)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不行于世 | Powered by LOFTER